开在红灯区的粥饭小菜馆子

完美主义

　　上世纪70年代初，归绥街、保安街犹是台北重要妓馆区时，我们少年偶尔故意走经，既带些好奇窥视，又须快步通过以免被阻，便这么对这袭神秘的旧街风情有一丝淡淡的北里感受。
台湾作家舒国治
　　十年前，作家杨照某一次和我聊到，说我写台北，总多偏南区；噫，旁观者清，的确我是。实则北区我亦颇乐探看。近二十年北区愈发没落，下午有时甚而显得寂寥，正是台北最有趣的一处游荡区块，小吃一项，亦甚丰富。
　　归绥街一五八号，近重庆北路口，有一家开了四十多年、没有店名、只称“清粥小菜”的“饭桌仔”(即今日“自助餐”的早年代形式)，每日傍晚，人潮汹涌，对着二三十样小菜选自己要吃的。我常是其中一员。多半点卤白菜(二十元，新台币，下同)、芥菜(十元)、高丽菜(十元)，有时加一尾肉鲫仔(三十元)或黄鱼(五十元)，有时加一碟红烧肉(二十元)，就着半碗白饭(五元)吃。吃完，再采原路走个七八百公尺回捷运双连站，乘车回家。
　　它的卤白菜，不搁肉皮，只搁鱼皮与豆腐皮，稍晚些去，炖得较烂时，汤汁中不见一滴油丝，最清隽。我几乎要说是北部各家售卤白菜中最佳者。冬日芥菜登场，此店每天要炒出好几盘，有时菜才出锅没几分钟，常又要再炒。最盛时，一天卖上个六十斤的芥菜与七十斤的高丽菜，亦是常事。它的芥菜，梗子与叶子各占一半，有时梗子还更多些，令许多“芥菜梗子迷”直呼过瘾；由于是大鼎炒，火力旺，这炒芥菜恁是好吃。我有时还叫两盘。
　　鱼，亦有多味，皆颇鲜嫩，足见它是今日食材即烹成今日菜肴的忙碌店。这也是我常倡“优质小吃铺往往比缓滞不勤的大餐馆更能制出新鲜菜肴”的理由。
　　它的红烧肉，取 “三层”(即皮、肥、瘦三段兼备，且瘦的部分最多)，切成较细条，约当无名指之粗细，以酱油、蒜苗与葱段同烧，卤烧得腴韧有劲，即使携回家，与白饭拌和一道，像是权宜的卤肉饭，亦比大多的店所卖之卤肉饭尤多胜也。有时忽接电话，有朋友约喝红酒，在此赶紧买上一袋，携至友人家，居然在cheese、salami等众味严选价昂酒食环绕中最受好评。常见一些老客人吃完饭，捧空碗至粥锅前，自己取汤杓打一瓢浮在粥上的“粥油”，便这么清喝，有一点像是清喉荡齿之意。后来我也跟着试，哇，太好了，甚是香润，结果每一次皆不如此不可矣。这种优势，也惟有大锅饭式的小铺子方得享有。谁说围桌共食的粗陋外间不能过得王侯日子？
　　上世纪70年代初，归绥街、保安街犹是台北重要妓馆区时，我们少年偶尔故意走经，既带些好奇窥视，又须快步通过以免被阻，便这么对这袭神秘的旧街风情有一丝淡淡的北里感受。
　　此店既在旧街区，食客不乏旧时模样，老境颓唐者有之，卑微躬身者亦有之，而打扮入时仕女亦照样乐于同桌而食，面毫无难色，我更乐坐其中，有时一周七顿。突想起明人袁中郎有文谓：人生至乐有五；至第四乐，已是最高境界，随后不及十年，家产荡尽，“托钵歌妓之院，分餐孤老之盘……五快活也”，噫，善哉其言，此风雅又一极致也。
　　风雅，吾不敢言，但若是老来潦倒了，弄到讨饭了，那么最好也能在此店门口来讨，乃不仅环境深富风土意趣，更要者，菜好也。
　　(作者系台湾作家舒国治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