斗笠小记

仁爱情深

我生在一个很小的山村。
    家乡多山，高高矮矮，连绵起伏。山上虽然长不出什么参天大树，惊人之木，可长着一种竹子。小竹子拇指大小，竿直，空心，纤维质细，坚韧，是编斗笠的上等材料。
    竹子的生命力和繁殖能力是惊人的，一个春天下来，啪啪就造就着一大片。山上，这里一大块，那里一大片，是砍不完斫不尽的。
    家乡人说，居住在这么个盛长竹子的地方真是一种福。这得天独厚的条件，使家乡传承着一种只要拿得起篾刀的人都会的精巧手艺——编斗笠。
    一到农闲，山上到处可以听到砍竹子的“咔嚓”声。家乡人把成捆成捆的小竹子从山上背回家，屋前屋后的排列着，一有空，“咔咔咔”的剖竹声，清脆，悦耳，像播放着一曲曲柔美的乐章。
    编斗笠，看上去似乎没什么深奥的技巧，其实它的门道深着呢。就拿剖篾来说，竹子直直的，你一刀下去，它不是偏左，就是偏右，怎么也剖不到头。几刀下去，一根小竹，剖成十几片，既不整齐，又不均匀，散得一地，一片狼藉。心里像喝了碗辣椒汤般难受。但你越急，越想把竹子剖好，它越气死你，猛一用力，弄得你满手鲜血淋淋。就像喝酒，你不会喝，酒醉人；会喝，人喝酒。家乡人说：“剖篾师傅，编笠徒弟。”这话一点不假。我两手的大拇指和食指间，至今还张贴着几块杰作——疤痕，就是儿时剖竹给弄的。但你剖得多了，便又无师自通。我是在牺牲了无数捆小竹的尸堆上自学成才的。姐姐夸奖说：“学得真快，是块编笠的料。”竹篾剖好后，整齐地码在一边，看着细面条似的光溜溜的竹篾，心里比吃了杯蜂蜜还舒服。
    编斗笠是有模型的，这模型家家都预备着好几块。模型也是家乡人传造的，是哪个祖宗，无从知道。你把竹篾齐齐地对中心交个叉，又交个叉，然后按在模型上，你便照着模型横竖斜撇，三下五除二，把它编成一张网状，如纵横交错的世界交通地图，很快的就又一块斗笠的模块制造出来了，尽你一块一块的堆在一边，堆得山高。
    编斗笠是很惬意的，人坐在斗笠上，两个手指灵巧地把篾条不住地交换着，一根一根的竹篾添加上去，不需费多大的思想，脑子里还可以海阔天空想些别的事情和山外的世界，体味着人生的喜怒哀乐，既长思想，又得收获。如若赶急了，还可以把篾条搬到户外的晒坪上趁着星光月色，也能把它编得称心如意。因而，皎皎的月空下，家乡人总是凑热闹把白天剖好的篾条和着编残的斗笠搬在一起，晒坪上“沙沙沙”的编笠声，响成一片，像空中盘旋着一群小鸟，在欢快地歌唱，催人兴奋，神旺。音韵下，相互间还可以敞开心情说些笑话，开心事，村里男女的风流事。可家乡的村风是严谨的，不管哪人哪家发生些坏事或丑事，只可帮衬不可以外扬，所以大家在说事之后，总又要加上一句，“这话就说这了。”大家便说：“这倒是，这倒是。”当然，说得多的还是互相猜猜谜语，讲讲故事，我最早知道的“七仙女下凡”“牛郎织女”的故事，就是在我家屋前的晒坪上听妈妈给讲的。
    月色，星空，晒地，斗笠，这是家乡一道古朴的风景，也是家乡人编织的多姿多彩的人生梦。
    斗笠模块编好了，开始制造斗笠了，这是最后一道工序。家乡人虽没太多的读书人，不善棋琴书画，可编在斗笠上的图案花可是一流的，人人手头有一绝技，用一张大红纸剪成一个大五角星，在五角星的四周又镶翦着八结图，梅花图，双喜图，蝴蝶图等等，五花八门，各具特色。然后把编好的斗笠模块上下各一块，夹着两层塑料纸，把剪好的花图案纸夹在中间（制得土些的也有夹棕叶油纸的），再用嫩扁篾沿边牢牢扣紧，又用手往下微微一拉，一个美观大方的斗笠就造好了。
    也许就因为这些美丽优雅的图案花，家乡的斗笠在市场上深受喜爱，每每总是抢购一空。
    斗笠，是家乡人寄托的一种希望、精神、生财之道，家乡人不管世事怎么沧桑，从没寒碜过，靠的就是这小小的斗笠。我家父亲谢世后，母亲带着我们尚未成人的五姐弟走上一条读书，成长，成婚立家之路而不至于陷入苦难中，靠的也是这小小的斗笠。
    我有顽固的斗笠情结，每一年的寒暑假日，第一要赶的就是回趟家乡，和着姐弟们乡亲们在斗笠上再一次次的热乎热乎。